山水故里
花椒树坪没见花椒,我们上去的时候四周见蜕皮的铁桦树和成片的白皮松。铁桦树树身粗壮,干枝挺拔。粗壮的腰身有一片片红褐色皱起的皮,一波三折,像山下太婆的脸。桦树的皮很薄,可以写字。树皮写字是刀耕火种很遥远的时代,代表的是原始劳作和生产的信息,再者就是表现当代人文的优雅,抒情的浪漫。有首歌曲名字叫“白桦树”,叙事兼抒情,“静静的村庄飘着白的雪,阴霾的天空下鸽子飞翔,白桦树刻着两个人的名字,他们发誓……”——音色包裹的故事很美,村庄映衬白雪,生死考验爱情,情景交融,听着让人氤氲起一些心灵沟壑处的悸动和颤栗。与铁桦树相邻的是白皮松,是一种珍稀的树种,其粗壮的主干为灰白色,旁逸斜出的枝干见灰褐色,头顶的天蓬是四季常青的绿色。白皮松结果,产松子,是松鼠的最爱。在花椒树坪,冬天某些天空灰暗的时日,我们拿着弯刀,提着蛇皮袋,在林间逡巡,坡上崖下的树上拾掇,然后扛着满袋的松果回营。听见枝头松鼠兹兹的叫声,想必是林间的松鼠见了,作横眉冷对呲牙咧嘴愤愤然……
花椒树坪的早晨
帐篷的卷帘高挑挂起,见证室外太阳朗照。恣肆的阳光从云翳间慷慨激昂穿帘入户,给希冀温暖的山地灿烂的笑容。一丝温暖悬挂在身旁,山风式微,亍立陡崖边,远望东边朝霞未隐,似可见朗星疏月,“车轮山”在暗红天幕的背景下衬托出黝黑柔美的身姿……山势向南伸展,薄雾天际可见群山似海,汹涌澎湃,其中一叶浪遏飞舟的小船似向我而来,又像是背我而去。随时光的流转,形象愈发清晰。“小船”为山,方圆群山之首,山名“铙钹顶”,又说是“老虎顶”,哪个是真?问大山,山不语。
花椒树坪西边有个大溶洞,一条山间小路从洞边而过。说是小路,其实是人工修建的一条简易栈道,是为山地勘探工作而建。溶洞离驻地近,是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初来花椒树坪,见有大溶洞,工人们说天助我也,省了住房的搭建。溶洞是牲畜的住所,地上满是羊粪和牛粪。羊粪骚味很大,牛粪脏自不必说了。(在山地,由于先前人为的猎杀和环境退变的因素,在山上很难见到稍微大点的野兽。当地人清明后就把牲畜赶上山,到农历八月十五再把牲畜赶下山,称之为放养。)清理了牛羊粪,于是乎,大小生活物件往里搬,抢占有利地形,安铺就位,好不惬意!好生活刚开始,到晚上就开始热闹了,牛羊开始归巢,结果“鹊巢鸠占”了。牲畜和人,一边是往里钻,一边是往外赶,闹腾一晚上,结果还是人偃旗息鼓败下阵来,还惹得一身羊骚味! 从溶洞往西,是溶蚀形成的喀斯特地貌。在神农架深山,石钟乳石幔石柱石笋峰林等等随处可见,亿万年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一件件作品惟妙惟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风景这边独好!若在城市,又是一个摩肩接踵的热门地质公园。过一道沟,长满“佘腊草”的坡坡上有些惊心动魄的景象,崩塌滚落的山石以吨记,有的棱角分明,有的圆润爽滑,长长短短,肥瘦不一,像醉汉一样或卧或坐,千姿百态,长满青苔的面容不知沈醉了多少沧桑轮回。我们弓背驼腰,由下再而上,就到了“杀人坎”。还是溶蚀地貌,不一样的是这一段其中一节是陡直的,有两米多高,要借助物件才能上去。由此向西或向北,只此一条路,往右是向上看的陡崖,往左是下看的陡崖,百千米的高度,望山兴叹,非人力所能及。“杀人坎”这个地方,说先前土匪时代,山下一户人家把自己的房子烧了躲土匪经过这里,一少年躲在“杀人坎”上面,土匪追至,似乎听见“杀人坎”上面妇孺呼儿引伴的声音,于是暗喜眼前的钱财,努力攀爬“杀人坎”,少年等土匪刚路出脑袋就用随身的砍材刀结果了他。少年很小,胆魄忒大。这是我们的向导给我们讲的,唾沫横飞,有声有色,仿佛他身临其境作壁上观。向导是山下“大树坪”村人,刘姓,身高块大,紫黑脸盘,满脸络腮胡子,行事风快,依其体貌特征,我们叫他“拉登”。 在花椒树坪有一段关于“拉登”的故事,同事老郑(也是我老乡),中年人,近视眼,南方老牌地校毕业,人忠厚实诚,在山上做基础地质工作。一日,我们仨去“云洞湾”编探槽,事毕近中午。回来的路上,老郑小解发现钱丢了。老郑的钱装在钱袋,钱袋是白布小样袋,系在裤腰带上。那时我和“拉登”坐在前面山嘴的枯树上踹气休息,我让“拉登”陪他返回探槽寻找,无果。回花椒树坪驻地,老郑怀疑是“拉登”做的,他的钱袋系绳是被刀片(绘图,削铅笔常用)割断的,在我们地质组的帐篷,只有“拉登”是外来民工。老郑说拉登的床离他的床比较近,观察有几天了,是晚上做的,时间紧,手解慢,用刀片割的。钱丢了,六百块,也不少。无根无凭的事只能是不了了之,拉登后来还是在帮我们做事,不过老郑看他的眼神是不一样了。 “琵琶垭”本名“白杨树梁子”,在冰洞山的东面,是一处缓坡地带,海拔相对较低,在一千八百米以下,上面植被茂盛,具原始森林的种态。山林多白杨树枫树栗树桦树松树,树多高大,少灌木。向导拉登说,这里盛产野生天麻,我留心过,倒是他或多或少发现,我却从来没有。梁子上有一处木屋,不大,够二三人居住,时长日久,经日晒夜露冰霜雨雪的侵蚀,天顶已经没有了,屋身用我们的地质队员的话来说,就是“产状倾斜,裂隙众多”,不过还没有到“平卧”的程度——是地质队员原来造就的房子。很多时候工作经过琵琶垭,坐在横卧小路中的枯树上,一边喝水吃简易的中餐,一边听他们讲“琵琶垭”的由来,说几年前有几个老前辈在这里工作,住在这深山老林,请个当地的中年女人给他们做饭,女人住小屋兼作厨房,朝来夕往,人混熟悉了,骚情也来了,于是就开始“打皮爿”。后来传出来,那都是他们走了以后的事。有好事者“张技术”问“拉登”琵琶垭其人其事,拉登说见过那个女人,姓贾,住在横坡,长相一般。事件的经过大概是真的,有名有姓有时间,还有地点,是小说的素材。吃饭的间当,张三李四说说亦荤亦素闲话,权当佐餐的调料,长期野外工作,在光棍汉的荒天野地,任情愫膨胀发泄,俗话俚语荤素搭配,干活不累,也算是地质队员生活的写照吧!
“竹园坪”位于白崖方向,在冰洞山的北面。地图上标示的竹园坪有很大一块地方,实际上看到的是沟坡上的两户人家,一家姓刘,一家姓赵。两家是亲戚,赵姓人家是入赘,男人老赵从“西坡”来。
五月份的天光,“山峦蜿蜒之间,间或几垄田畴,种稻,种莲,种菜,也种烤烟、红薯、花生、玉米、大豆、蓖麻、甘蔗,作物们依照季节渐次轮回,四时有序。菜地在村北的山坑里,桃、李、枇杷散生在田角。到春天,桃红李白菜花黄,互为衬托;蒲公英、车前草、半边莲、七叶一枝花、夏枯草……野草野花遍地青绿。白天蜜蜂嗡嗡穿梭在花间,夜里萤火虫点起灯笼,昆虫们比种菜人还不消停。南瓜蔓、丝瓜蔓、黄瓜蔓,丝丝蔓蔓,在藤架上曲折勾连。一阵春雨洒下,叶瓣上全是珠圆玉润的水珠,细细的绒毛新嫩无邪。水色天光,烟云笼罩,菜地清新而盈动……田园依旧是一幅画,静美、安宁、自在,气象清雅。”作家的文笔写得纸样生动,我们一行人从“花椒树坪”搬来“竹园坪”,在海拔一千九百多米到海拔一千二百多米崎岖蜿蜒的山路上,从“盘龙山”鸟瞰“竹园坪”,好像就是书中描写的那般景象,有点像世外桃源。后来,到这个地方住过了,才晓得生活就像话剧里编排的故事情节,泛味可陈! 沟坡上一块人工整出的平地,三间土瓦房面北而立,背靠盘龙山——老赵的房子,我们的驻地。房前是大沟,冰洞山上的天水凝聚的涓涓细流经过血管似的裂隙管网汇聚到地下暗河,在山脚下的溶洞口从地下冒出来——神泉,天然的矿泉水,手鞠一捧,口齿生津。沟坡上好几棵硕大葱郁的核桃树,树的年龄与成长应该是几代人荫功的合集。大树天蓬如盖,浓荫遮住了半个屋场,树荫里黄雀乌鸦啁啾其中,在蓝天白云下,鸟鸣山更幽!房子东面是厕所(形象一些应该叫茅坑,没有围墙,捡的一些片片石围了半人高,中间是埋下去半截的一个陶缸,陶缸上面搁两块松散的木板成就蹲便的所在)和厨房,厨房是厢房的耳房,前面放木材置地灶,后面是水缸材灶橱柜兼其他。 老赵四十多岁,是西坡朝阳村人,比我们年纪大。个高体格结实,实诚话语少,多半是我们问他,才说一二。老赵媳妇姓刘,是竹园坪的本家,个中等,偏瘦,眼睛大,说话喜欢笑,和坡下的刘家是堂兄妹。山区由于地广人稀,生活条件艰苦(竹园坪人家的生产生活物资全靠人背,上山下乡爬高几百米),婚姻成功就像彩票中奖,愿望很美好,现实落差很大。按说老赵身体条件都还不错,西坡朝阳村好像生活条件也比竹园坪要好(西坡那边磷矿开发较早,矿上打工多),老赵却选择了上门入赘,俗话说对上眼了。老赵入赘,犹如一根顶门杠,把一间摇摇欲坠四面通透的陈年泥草房撑了起来,能遮风挡雨,能炊烟升起。昔日的老三篇土豆萝卜咸菜生活有了改善,有荤有腥,人丁也发了,不过是农村重男轻女的后者。 六月初,再住竹园坪,没有见到女主人,见到的是一身黑衣,绉巴干瘦,在场院蹒跚拾掇的一位老汉,脸上表情和屋后的山石一样古老深沉,是老赵的岳父。他身后随行两条灰狗,不高,大小几乎一般,不过看起来好像一只更比一只瘦,瘦到历数身上弧形的排骨一根比一根突出,好像要撑破外面皮毛的束缚——用瘦骨如柴来形容它们实不为过,因此两只狗老是围着厨房和茅坑转,希望有一点点热的和腥的发现。有时老赵在场院的太阳底下给坐在凳子上的岳父剃头,狗就在凳子周边来回窜,热气在老头头上冒,老赵的两只手围着岳父的头在转,剃头刀子随老赵的手腕一抖,“啪”肥皂沫里的头发应声而落,两只狗欢喜,争相抢夺,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在它们的印象里好像都很有味!不过对于生人的到来,他们还是比较尽责,夹着尾巴对着“叫驴包”干吼几声,对主人显示他们卖力的存在,但余音蛇尾,底气明显不足。 老赵的女人不在,出走了,什么原因?老赵不说,我们也不方便问。老赵的女儿叫小花,初中毕业,成绩一般回家了,刚好我们要请人做饭,就是她了。每次吃饭,是小花先给我们做好,再和老赵围着地炉子就着一锅洋芋解决父女两的一日三餐。很多次,我们请老赵和我们一起吃饭,他总是说不。我们吃饭是一桌子菜,他是一个菜外加一碟花椒泡黄豆。只有我们请老赵给我们做工的时候,老赵才和我们一起吃饭。老赵的性格,游离于趋炎附势的浮世,存一些山里人的硬气,在地广人稀的山里,不多见。老赵后来去找他媳妇了,刚开始在松柏镇,然后又到了十堰市,再后来又到我们居住的襄阳市了。在襄阳市,老赵给我们打过电话,说他媳妇在火车站附近,跟着一个搞建筑的什么人,让我们帮忙找找……一个家庭就这样散了! 听同事老罗说,老赵后来带女儿小花在松柏镇给建筑工地打工,建筑工地人鱼龙混杂,小花的肚子不知被谁弄大了。老赵时常对我们说,他的一生希望就是女儿的未来,结果这未来就像山顶的一片孤云,还是被一阵恶风吹散了。 在竹园坪,还有一户刘家。刘家四世同堂,第二代的主人和老赵的媳妇是堂兄妹,四十岁就当上了爷爷,儿媳妇是十堰那边人,头胎就生了个儿子,让竹园坪的山谷里除了鸡声鸟声猪声狗声牛声,又多了婴孩的哭声笑声。老赵和坡下的刘家来往很少,刘家的地在竹园坪的向阳缓坡,土地肥沃,老赵家的地在背阴的山坡——在包谷土豆为主食的山地,土地的好坏是财富的象征,为土地,有的父子生分,有的兄弟成仇,这在农村是常有的事,是分地的原因吗? 过去的一段时光,回望山水,从地老天荒到现在,溯元古及至新生,漫漫时光就是脚底下化石记录的一页页石片的堆积,形象具化是山,形象遥远它是远海沉寂的水。 2016-04-05 |